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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美学:追求美好生活的哲学审思

时间:2025-08-11 06:20:00

【光明青年论坛】

编者按

一直以来,中国人都有着自己的独特精神世界,有着追求美好生活的内在旨趣和现实需求。习近平总书记深刻指出,要“坚持中华民族的审美情趣”。生活美学的出场,是对中国传统“生生”意蕴的生动诠释,于四时、山水、礼乐的生活中彰显着中国人的审美境界。为此,本刊特组织三位青年学者围绕中国传统生活美学的思想特质、生活美学的现实价值与实践指向、面向未来的生活美学与生活美育等维度展开讨论,并邀请专家予以点评,以期引发更多学者的关注与思考。

与谈人

王一楠 中国艺术研究院副研究员

袁劲 武汉大学文学院副教授

康倩 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助理研究员

主持人

本报记者 张颖天 戴宁馨

1.中国传统生活美学的思想特质

主持人:中华文明源远流长、生生不息,中华民族在对真善美的求索中积累了深厚的生活智慧,形成了丰富多维的审美生活样态。请谈谈在中国传统哲学中,有哪些生活美学理论资源?

王一楠:中国的生活美学理论资源,植根于中国人独特的世界观、宇宙观与充盈其间的生命意识。中国传统文化中对时间的感知最先来自对自然变化和时序更迭的体验,这不仅成为农耕生活的规则,更延展为包含政治活动在内的一切人之行为的准绳,在此视野下,世界是一气流衍、生机满溢的;宇宙则是自然、生命与时间、空间的统合。这一思想传统也可见于动态的宇宙图式,《周易》六十四卦共同呈现出“生生”之节奏,既包含四时更迭之律动,又赋予个人独特的时空定位,使宇宙时空与具体的生命(包括人自身的存在)相联系。因此中国哲学在源头上拒绝割裂“天”与“人”、此岸与彼岸,而是将对生命境界的超越性求索寓于日常生活实践中。区别于西方传统哲学追求抽象本体世界的“外在超越”,中国传统哲学认为实现超越依托的是当下且唯一的生活世界——这种“在世的超越”路径,又在儒、道、禅三家思想流派中获得不同维度的展开。讲求万物一体的儒家哲学是一种关乎审美的礼乐教化,诗教、礼教、乐教作为审美教育,共同指向以仁爱为根基的君子人格的完善;道家哲学对道法自然、离形去知、见素抱朴的追求,强调对人之自然本性的复归,以期构建个体与世界之间的默会关系;禅宗则讲求见性成佛,不在平常生活之外别设道场,以“佛法在世间,不离世间觉”的宗旨寻求自心顿悟的超越境界。这些思想渊源不仅渗透到艺术的历史中,而且广泛浸润于百姓的生活中,带来了日常生活的审美化。

袁劲:以生活美学为视角,我们可在中国传统哲学思想主轴里寻得理论资源,如学界概括的“儒行、道化、禅悟”。首先,以孔子为代表的儒家,秉持“尽善尽美”的理念,既在制度上注重“言语之美,穆穆皇皇;朝廷之美,济济翔翔;祭祀之美,齐齐皇皇;车马之美,匪匪翼翼;鸾和之美,肃肃雍雍”式的彝伦攸叙,更在生活中高扬“曾点气象”“孔颜乐处”般的怡情舒性。从“春风沂水”到“鸢飞鱼跃”的自得,从“兴观群怨”到“熏浸刺提”的致用,一内一外,合力构成礼乐美学的生活践履。其次,道家的“大美无言”“法天贵真”思想,体现在老子以橐龠、辐毂论虚实有无和庄子关乎解牛、承蜩、操舟、蹈水的寓言里,是富有生活智慧与生命情趣的顺其自然之美。最后,中国化的佛禅思想,于行住坐卧中“现观现量”“双遣双非”“不即不离”,参悟翠竹黄花的禅意与诗意。

谈及理论资源,我们习惯于列举范畴、命题及其构成的体系,以凸显理论性。但叶朗先生曾提出,“一个人的审美意识(审美理想、审美趣味)不一定表现为理论形态”。我们对生活美学资源的探绎,还可不囿于常见的理论形态。不妨兼顾抽象的理论话语与具体的审美活动,会通自觉的理论批评与潜意识经验、无意识惯习乃至默会知识。如此一来,古人对于时空事物的大量审美经验也可进入我们的视野。例如“居”,谢灵运《山居赋》有岩栖、山居、丘园、城傍的界分,沈约又以《郊居赋》中“园宅殊制,田圃异区”的景观塑造和“托情鱼鸟,归闲蓬荜”的心境营造,使得“郊居”成为一个令后人心驰神往的意象。至于苏轼“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又代表了尚雅的文人趣味和居住风尚。还有承载书写体验的“笔”,化身为王珣“如椽大笔”、纪少瑜“青镂管笔”、江淹“五色笔”式的梦笔想象,进而生成重质轻文的用笔观念,如谢肇淛所论“笔苟中书,则绿沉、漆镂,亦不必可也”。据此而言,古代典籍,尤其是富有生活气息的笔记、诗话、评点、谱录、语录、清言里,还蕴藏着大量有待解读的生活美学资源。

康倩:探析生活美学理论资源,可聚焦儒家的伦理美学、道家的自然美学、禅宗的觉悟美学、《周易》的“生生”美学这四大核心脉络,它们共同铸就了中国传统生活美学的哲学基因——“道器不二,即用显体”,塑造了“日用即道”的中国审美生活范式。第一点是儒家的伦理与审美交融的“礼乐文明”。儒家从伦理维度为生活美学注入了鲜明的社会关怀和人间情韵。孔子提出“尽善尽美”,强调道德之“善”与艺术之“美”的内在统一,“文质彬彬,然后君子”,主张外在仪礼与内在仁德和谐共生,体现于居室陈设的雅正、言行举止的从容等方面。儒家生活美学的核心在于将伦理价值内化于心,赋予日常生活以深厚的社会责任、道德底蕴、审美意趣。第二点是道家讲求顺应自然的“天人合一”境界。道家为人的居处生活提供了超越功利、回归本真的自然主义向度。道家美学塑造了崇尚无为、朴素、野趣、自然韵律的生活审美观。第三点是禅宗平常日用中的“当下觉悟”。禅宗极大地推动了中国生活美学的日常化与心灵化。其核心智慧“平常心是道”,主张在担水劈柴、吃茶洗钵的寻常日用中体悟真如佛性。禅宗美学精髓在于以“即事而真”的态度,将生活本身转化为觉悟与空静的修行道场,提升心灵的超越性。第四点是《周易》强调宇宙生命的动态和谐观。易学思想为生活美学提供了深刻的宇宙论基础与辩证思维。“观物取象”揭示古人从自然万物中提炼审美意象,融入器物纹饰、建筑布局,使生活空间成为宇宙秩序的微观映射。其“阴阳和合”“刚柔相济”的辩证思维,更深刻影响了中式审美对平衡、节奏、虚实的极致追求,体现了对宇宙生命律动的深切体认与和谐共生的生态智慧。

最高的哲思与最美的境界,并非遥不可及,而是深深蕴藏于百姓的饮食起居、草木虫鱼、劳作游艺的鲜活实践之中。这份将形上之思融入烟火人间的伟大智慧,使中华文明在平常中见高明,于有限中寓无限,彰显着中华民族独特而深厚的生命哲学与审美精神。

2.生活美学的现实价值与实践指向

主持人:日常生活中有着丰富的“审美瞬间”,在哲学层面,生活美学对个人和社会具有哪些现实价值?

康倩:中国传统生活美学所蕴含的智慧,在哲学层面为个体生命意义的确证与社会和谐秩序的构建,提供了极具现实价值的启示。其核心价值可概括为以下四点:一是对个体的启示。数字时代加剧了“悬浮的头脑”与“疏离的身体”间的割裂,生活美学有利于安顿心灵,通达自由之境。传统美学强调“技艺修身”,超越“瞬时刺激”,获得“深度愉悦”,这种内生性的愉悦,远比转瞬即逝的感官刺激更能滋养心灵。二是对社会的启示。构建情感共同体,涵养伦理秩序,传承文化基因。我们可以塑造“共享的意义空间”:举办以审美为纽带的文化活动,强化文化认同感与社群归属感,有效抵御原子化社会的疏离,为构建“情感共同体”提供鲜活载体。三是对人与自然关系的反思与重构。中国传统哲学和美学的核心是追求“天人合一”,一般而言不将自然作为征服对象,而是视为生命共感、伦理投射的伙伴,展现了“天人共生”的生态智慧。四是对文明发展的启示。生活美学通过日常审美实践,弥合感性与理性、物质与精神、个体与社会的割裂,倡导一种感官丰富、心灵充盈、伦理自觉的“整全生活方式”,为构建更具人文温度的现代文明提供智慧支撑。这四者共同指向一个心灵有安顿、社会有温情、文化有传承、生态有敬畏的文明图景。

王一楠:生活美学的现实价值在于其能够通过对感性意义合法性的确认,重塑现代人的存在方式,释放对美好生活的创造力。就个人而言,生活美学是对异化的救赎和对真实的生活世界的复归。马克斯·韦伯曾说,理性主义把现代社会铸造为一个“铁笼”,而审美体验则能为身处其中的人们提供精神层面的解蔽与安顿。这是因为“审美瞬间”揭示的是完整的、充满意蕴的感性世界,消融了主客对立的紧张关系,使人获得与世界融合为一的体验。康德之所以在“道德的人”“政治的人”“经济的人”等角色之外强调人亦是“审美的人”,正因感性的张扬让个体重获存在的整全性,使人复归本真的生命状态,这也即王夫之所谓“显现真实”“如所存而显之”,杜威所谓“恢复审美经验与生活的正常过程间的连续性”。就社会而言,生活美学不仅指向审美化的公共生活,而且能够作为真与善之桥梁与中介,使外在的道德律令内化为生命自觉,指引新时代劳动者追求更有意义、价值和情趣的人生,最终带来劳动者创造力的勃发。更重要的是,在算法时代,生活美学维系“人之为人”的存在根基,其人文情怀恰是遏制科技无序发展、防止后者走向人伦之反面的关键。

袁劲:朱光潜先生曾在《文艺心理学》中描述“审美瞬间”:“在观赏的一刹那中,观赏者的意识只被一个完整而单纯的意象占住,微尘对于他便是大千;他忘记时光的飞驰,刹那对于他便是终古。”又在《谈美》中,引述“慢慢走,欣赏啊”来倡导人生的艺术化。在日常生活中体验丰富的“审美瞬间”,无论是香令人幽、茶令人爽、琴令人寂的直觉,还是雪后寻梅、霜前访菊、雨际护兰、风外听竹的发现,都有助于个人回归经验性的本真生活,重新发现“附近”和“远方”,进而在庄子所谓“闲”而不“间”的从容自如中,疗愈精神的“内卷”乃至“倦怠”。不仅如此,当具体的、多元的物色与清赏之美充分呈现,于事功之外辟出“目既往还,心亦吐纳”的移情空间,还可有效纾解单一标准和优绩主义的拘束。社会的“和而不同”也将以“各美其美,美美与共”的形式,实现其对个性化美好生活的肯定。

主持人:当代生活美学转型发展应指向何种生活方式?如何在充斥着碎片化感官刺激的生活中,真正获得真实的审美体验?

袁劲:从“享受人生”“人生艺术化”“生命艺术化”到“以‘美生活’来提升‘好生活’”,当代生活美学指向人在体验时空事物,尤其是衣食住行时,以“审美且适性”的方式葆有其生机与鲜活,这种审美体验是具体的、多样的。借用王充《论衡·自纪》的话,当代生活美学应是复数形态的“各以所禀,自为佳好”。当然,“佳好”的精神愉悦,并非当下碎片化的感官刺激所能及。将快感转化成美感,需要“以林泉之心临之”,超越主客二分,以显现完整且真实的感性世界。在注意力稀缺的“加速社会”,我们仍需要亚里士多德式的“操持闲暇”,使“入兴贵闲”的生活审美体验不流于享乐,不至于空虚。

王一楠:当代生活美学的转型目标不是创造一种高高在上、脱离现实的艺术化生活,也不是沉溺于声色享受的物质化生活,而是指向一种在平凡日常中感知意义、通过具体行动创造价值的生活方式。美是生活,美普遍存在于人们的生活中,审美是人类自然的天性。生活美学意味着艺术的生活化和生命的艺术化,既关注鲜活的生命体验,又追求生命的永恒意义。面对无所不在的碎片化感官刺激,强调审美体验的纯粹性和非功利性仍有其重要意义,无论是对自然风景之在场的欣赏,还是对生活场景之气氛的体会,都应秉持“寓意于物而不留意于物”的审美态度。“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中“见”(现)与“望”的一字之差极富典型性地说明,在和谐自足的躬耕情境中,山的登场不依靠人的谋划或意图性的找寻,而是不期然地浮现在人的行动背景中,被人的闲适情志照亮。对美的把握依靠当下的整全呈现与直觉性的穿透体验,而不借助任何知识的铺垫、逻辑的推演、智识的经营,这是不以占有为目的的“真赏”。而美的欣赏与美的体验也最终指向美的创造,劳动在此也获得了创造性的意义,带来了精神的自由与愉悦,而不仅是单向度的、对欲求的满足。

康倩:当代生活美学转型,应指向“深度沉浸、自主创造、身心和谐、共同体联结”的整全生活方式,以中国传统智慧回应现代性困境。以“慢观”与“沉浸”替代感官轰炸,恢复感知力,获得深层满足。通过“日常微创造”,确立主体性,打破审美同质化,通过培育健康的个性化生活感知和认知而推动“具身化审美”,建构内在和谐。当代生活美学转型重在主动践行,将日常生活体验扎根于现实土壤和传统沃野之中,统合生活中存在的“碎片化”现象,从“整体”生活图景中获取真实审美体验,汲取文化厚重感,激发生活意趣和活力,将“劳作”转化为审美实践。

3.面向未来的生活美学与生活美育

主持人:生活美学不仅是关于审美生活的学问,更是通达美好生活的重要方式。请谈谈我们应如何建立与生活的“审美联接”?如何在对生活美学的体悟中,不断丰富人民精神世界,实现人自由而全面的发展?

康倩:事实上,中国传统生活美学并非悬浮于空中的理论说教,而是深深植根于我们平凡生活的每一天。首先,我们可以在日常器物与活动中发现超越性意义,建立“审美联接”的基石。中国美学传统强调“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但其精髓更在于“道不离器”。古人饮茶、赏器、莳花、焚香,非止于感官享受,而是在这些具体可感的“器”与“事”中,体悟宇宙秩序、人生哲理与生命情调。这种觉知,将平凡的“器”与“事”点化为承载精神意蕴的载体,使生活本身转化为审美实践过程。其次,我们可以在主客交融中深化生命体验,丰富我们的精神世界。中国美学崇尚“天人合一”,体现在生活美学上,便是“物我共感”。刘勰《文心雕龙》言“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王国维论“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这种审美不是冷眼旁观,而是将自我情感、生命节奏投射于外物,同时让外物的生机反哺内心,形成双向滋养。最后,我们在生活实践中还要追求内在修养与外在形式的和谐统一。所谓“文质彬彬,然后君子”,就是强调外在形式与内在品质的和谐统一。体现在生活中,便是对“雅致”的追求:居室布置讲求清雅简朴而非奢靡堆砌,言行举止崇尚从容有度、彬彬有礼,饮食讲究“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背后的养生之道与待客之诚。这种“文质合一”最终指向就是“日用即道”,最高深的道理其实就蕴含在最平凡的日常生活中。

袁劲:“以美的眼光看生活,从生活中发现美”,生活美学为审美去蔽,为生活开新。生活美学旨在弥合“艺术自律”“审美无功利”造成的审美与生活之疏离。在生活中,“美从何处寻”?相信每位美学家和审美者都有自己的经验。例如,陆机的“物—意—文”、刘勰的“物—情—辞”、郑板桥的“眼—胸—手”。综合来看,目观、身接与情寄是三个关键环节。“美不自美,因人而彰”,如果说“审美”过程中“美”是“审”的结果,那么作为“审谛之视”的“观”便尤为重要。静观、流观、反观、妙观、仰观俯察、以物观物、以大观小、法眼观之等洞见,以其视线流转、视域融合等方式彰显生活的审美意蕴。美感的生成,除了目睹还需要亲历,即祝允明所谓“身与事接而境生,境与身接而情生”。经过“事—身—境”的联接,生活世界进入生命体验,形成所处的环境氛围,再经过“境—身—情”的二次联接,生成美学情境。作为审美体验中“物我统一的期待”,“寄”将生命灌注于山水园林、诗词歌赋、琴棋书画之中。可以说,“目观—身接—情寄”是个体与生活的审美联接,亦是精神自由与人性完满的美育实践。

王一楠:当代生活美学顺应了新兴艺术形式和艺术媒介的变化,以时代眼光重审中国古代美学资源和思想传统,但由于其审美对象不限于精英主义式地对经典艺术品的欣赏而涵摄更广阔的情境与内容,因此亦面临三重困境:一是感官刺激对深度体验的消解,二是传统文化的表层化危机,三是AI创作和机械复制对原真性的替代。故而,应更加重视发挥美对生活、对历史、对个体本真的“照亮”作用。冯友兰将人生境界分为自然、功利、道德、天地四个境界,审美教育的目的便是使人不断由较低的境界向较高的境界超越。建立与生活的“审美联接”,也意味着在肯定日常生活正当性的同时,从自然和功利状态中走出,追求更高远的精神境界。因此,生活美学的营造不仅是在城市、乡村共同打造可供精神栖居的休闲空间,也不仅是发扬传统建筑、园林、家具、装饰、文玩及其他工艺美术的造物美学,更要求美育工作在生活教育、历史教育、生命教育和心灵教育等方面齐头并进,在对日常生活和感性经验的复归中追求知、情、意、行的统一,进而追求真、善、美的统一,由此实现人自由而全面的发展。